誤讀與康有為

許多中文世界學者、業餘學術愛好者愛以找西方漢學家對史料的誤讀為職志,這完全是正常的學術行為,但以中文為母語者做出離譜的解釋者,也相當之多。只是,大部分的中文母語者,可以直接在文中引一大段文言文原文,而不加解釋,好似讀懂文言文為常識一般。但外語的著作沒辦法這樣搞,漢學家就算想要大段引用原始史料,也必須親自翻譯。所以,基本上這是結構性的問題。於此結構之中,中文世界學者擁有得天獨厚的優勢,可以將自己的誤讀,隱藏在大段原文之中。可是,以外語來寫中國史的學者卻無法。最膚淺的層次來看,此乃外國學者之大劣勢,但由於我現在也主要用英文寫作,反而我覺得這不是劣勢,而是好到無以復加的優勢,因為此舉迫使人將自己心裡的解釋,用人能看懂的方式,表達出來。所以我也嘗試在YouTube頻道裡,用白話文翻譯文言文。

一來,一般中文世界的人聽到文言文,耳朵就自動閉起來、或是腦袋就停止停機。決非因為笨或不努力,而是文言文已經離現實的生活,太遙遠了。二來,此舉也強迫我真誠地揭露自己對史料的理解。很有可能,我的白話文解釋是錯的,但不自知,所以如果有哪位有識之士見到我的錯,能替我指出來,對我而言是巨大的好處。

雖說如此,我依然認為誤讀不是什麼大問題。試以康有為的《新學偽經考》為例。此書出於1891年,若我的記憶無誤,此書一出,便在中國學術界引起轟動。清廷應該是禁了此書兩回。其中,康氏最大的論斷莫若全書開頭的一段話:”始作偽亂聖制者自劉歆,布行偽經篡孔統者成于鄭玄。閱二千年歲、月、日、時之綿曖,聚百、千、萬、億衿纓之問學,統二十朝王者禮樂制度之崇嚴,咸奉偽經為聖法,誦讀尊信,奉持施行,違者以非聖無法論,亦無一人敢違者,亦無一人敢疑者。于是奪孔子之經以與周公,而抑孔子為傳;于是掃孔子改制之聖法,而目為斷爛朝報。”

什麼意思?意思是,康有為認為兩千年來中國人以為的”古學”、”古文經”,其實都是”新學”,乃西漢末年劉歆偽造的,後來又被東漢另外一位大儒鄭玄給強化、散佈出去。康有為主張,孔子之學的真正精神是”改制”,但該精神在”古文經”學派之中,卻無影無蹤。康有為主張,兩千年來儒者所奉為圭臬、經者,全是偽造的。

在經歷過社會主義、後現代主義洗禮的現代人,不假思索便會說,這是假的、說這是康氏為其政治目的而說的。終極而言,很可能就是如此,但如同人最終都會死一樣,但你會說所有人都是死人嗎?

實際上,康有為是在晚清那樣的政治、文化環境之中,用其有限能接觸到的材料,所炒出的一盤新菜。無論你喜不喜歡,甚至看不起他的私生活,康有為對儒學的誤讀/新詮釋,都影響了一代人。錢穆這樣沒有中學學歷的人,之所以後來能成為北京大學的正教授,就是站在康有為引發的今古文經浪潮之上。錢賓四說其年輕時,每天看的報紙、周刊,都在討論今古文經問題,他看完全部的討論,然後不同意所有人的看法,因而一邊當中學教員,一邊開始起草《先秦諸子繫年》的稿子。後來,錢穆也因為這部著作,累積起名聲,有了許多紛絲。顧頡剛就是其中一個錢穆。當顧頡剛讀了《先秦諸子繫年》後,就直接問錢穆要不要到大學任教。

往後,直接針對康有為的《新學偽經考》,錢穆動筆寫《劉向歆父子年譜》,書成後在當時的北平學術界,引起大轟動,推翻了上述康有為的論點。然而,如果沒有康有為在十九世紀末的一次”誤讀”的話,民初、乃至今日的學術,可能就會成為另一個樣子。前面提到錢穆的伯樂,顧頡剛,他在民初引發的古史辨運動,也受到康有為《新學偽經考》莫大的啟發。隨便去翻一番顧頡剛日記,可以看到顧氏其實一直都在讀《偽經考》,有事沒事就拿出來點校一下。錢穆剛到燕京大學的時候,問顧頡剛為什麼他還要引用康有為的著作,顧頡剛想了想,回答說因為我那時候還沒讀過你的書。

所以,”誤讀”是個很值得琢磨的事件。如同非洲上一隻那麼小的蝴蝶,擺了擺翅膀,卻在遙遠的南美洲掀起巨大龍捲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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