全世界有22個地方被歐洲人取名為福爾摩沙，其中阿根廷還有一個省，也叫福爾摩沙，面積是台灣島的兩倍大。但為什麼在國際社會上，台灣叫福爾摩沙卻如此有名？
原來，這跟一位18世紀的法國詐騙集團有關。一位自稱為「喬治‧撒瑪納札」的法國人，在英國號稱是福爾摩沙王族的後裔，只是被耶穌會的傳教士綁架到了歐洲。撒馬納札並在1704年在英國出版《日本天皇之屬島福爾摩沙歷史與地理的概述》，很快在英國、乃至歐洲的上層社會引起轟動。但你知我知，這其實不是真的，是撒瑪納札和他的英國同夥一起編的騙局。這是個18世紀的跨國詐騙集團的故事，聯手讓當時名不見經的一座小島，福爾摩沙，也就是今天的台灣島，突然變得有名起來。
誰是撒瑪納札？
首先，撒瑪納札是哪位？這人完全是位不折不扣的法國白人，約莫出生於1679年。今天已經難以考證出他的真實姓名了，因為他往後都是以喬治‧撒瑪納札的名字現身，就算後來他的謊言被戳破了，他還是繼續使用這個名字。撒瑪納札的家庭應該不算是太富裕，從小是在方濟各會成立的教會學校念書，而這個方濟各會在當時就是出了名地樂於提供窮人家小孩免費上學。即使家庭背景不甚優渥，但他在學校仍展現出突出的語言天賦。撒瑪納札能很流利地使用拉丁文與其它歐洲語言。事實上，撒瑪納札在1704年出版的那部書，福爾摩沙的歷史與地理概述，全文就是用拉丁文寫的。所以，令人好奇的是，為什麼像他這樣學習成績特別好、又有天賦的人，最終卻成了騙子呢？
雖然撒瑪納札的語言能力特別強，不只會拉丁文，他的德文也是非常溜，應該也是會荷蘭文，但是他很痛恨神學，所以無法忍受教會學校的制式生活。最終，他選擇了輟學，回老家去。但有意思的是，大部份的人可能這時就寄封信回家要錢了，但撒瑪納札沒有，他沒跟家裡要錢，可能是因為他的家庭實在太窮苦。撒瑪納札冒充起了到羅馬朝聖、但窮困的修士，由於他精通拉丁文，也學了不少神學知識，一路上遇到的人都願意資助這樣有理想的青年朝聖者。當時不知道出於什麼緣故，他父母沒有住在一塊兒。撒瑪納札先是回到了老媽家，發現沒什麼錢、也沒什麼機會，又輾轉來到了德國老爸家。當然，一路上也都是自食其力地騙人，冒充年輕有為的朝聖者。但當他來到德國老爸家後，撒瑪納札更絕望了，老爸的窮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。這時撒瑪納札才16歲，想想你我16歲在幹嘛，撒瑪納札已經在外面假扮有學問、卻窮苦的的修士好幾年了。這時的他決定繼續漂流、繼續騙人。約莫也是在這時，撒瑪納札有了新的點子，如果博取其他人的同情這麼有效，那就扮成更慘一點的角色好了。於是乎，他拋棄了本來的護照，偽造了一個新的身分，並跟沿途的人說自己是來自日本的基督徒。
撒瑪納札的騙人之旅
你可能會好奇撒瑪納札為什麼選日本？其實，當時日本在歐洲的名聲非常之臭。德川幕府上台以後執行禁教政策，迫害大量的日本基督徒與歐洲傳教士。殘忍殺害了數百名基督徒，這在歐洲引起軒然大波，教廷最終追認了42位在日本殉教的教徒為聖人。在這個社會脈絡下，撒瑪納札覺得說自己是來自日本的改宗者，能引起更多人的同情。但結果是，不太管用。最終，吃不飽的撒瑪納札只好跑到荷蘭從軍去。但有意思的是，他自始至終都不願拋棄他編造的謊言故事，在軍隊裏面繼續跟同袍說自己是來自日本的基督徒。當時，由於歐洲正值紛亂，英國與荷蘭站在一起，對抗法國和西班牙，所以英國在荷蘭有大量的駐軍。撒瑪納札怪異的行為引起了一名大英帝國軍官的注意，他請薩瑪納札到他的軍營聊聊。在那裏，薩瑪納札碰見了改變自己一生的人，也是他往後詐騙生涯的好夥伴，此人名為亞歷山大‧殷尼斯(Alexander Innes)。
這位殷尼斯先生是英國軍隊的隨軍牧師，英國國教徒。他之所以被那位軍官叫來，是要讓他檢驗撒瑪納札是不是真的是日本改宗者。他們問了撒瑪納札一系列的神學問題，薩瑪納札顯然很熟悉基督教的東西，所以全部都能答得上。但殷尼斯覺得其中必然有詐，撒瑪納札是白人，當時歐洲已經有很多關於遠東的文字記錄了，殷尼斯對於此人的說法表示懷疑。但是，殷尼斯沒有當場戳破他，而是事後邀請他單獨會面。當時，薩瑪納札的謊言泡泡已經極其之大了，不只說自己來自日本，還自創了一套語言，稱為福爾摩沙語。殷尼斯知道他讀得懂拉丁文，便拿羅馬政治家西塞羅的一段話讓撒瑪納札翻譯，撒瑪納札如實地給出了翻譯。但殷尼斯藉口說那段翻譯丟了，請他再翻譯一次，結果是，兩段翻譯完全不吻合，這就讓撒瑪納札露出了馬腳。然而，揭穿謊言的殷尼斯沒有要撒瑪納札公開道歉，反而告誡他「以後小心自己的言行」。至此，殷尼斯成了撒瑪納札的詐騙顧問，他把薩瑪納札帶回了英國，以日本天皇的屬民、福爾摩沙王族後裔的身分踏上了英國。
但為什麼殷尼斯要幫著年輕的薩瑪納札到英國騙人呢？原來這跟當時英國的宗教政治有關。十六世紀初，英國的亨利八世宣布脫離羅馬教廷，成立英格蘭教會，也就是俗稱的英國國教。到十八世紀時，英國國教的信眾仍然局限於英倫三島，這對英王而言是很丟臉的一件事情，所以英格蘭教會也一直希望能吸收多一點外邦人進來。殷尼斯牧師很了解英國上層對這件事情的需求，所以他選擇不拆穿薩瑪納札，反而帶著他遊走於英國上層社會之間，炫耀他吸收了一位既是日本人、又是福爾摩沙島人的王族後裔，而且這人還是被天主教傳教士綁架到歐洲的，然後投入英格蘭教會的懷抱。對英國國教來說，這故事美到難以置信。引起了英國、乃至整個歐洲菁英的注意，當時歐洲也有許多中國通、亞洲通，他們已經知道原本的明中國的版圖與台灣島已被滿州人、當時他們稱為韃靼人控制，所以這些亞洲通感到十分困惑，為什麼這個自稱是福爾摩沙王族的傢伙卻宣稱那座島屬於日本人呢？於是英國最高的學術機構，皇家學會很快就邀請了撒瑪納札到會上訪談。
當時，曾任法王路易十四御用數學家的天主傳教士洪若翰(Jean de Fontaney)被康熙皇帝趕出了中國，他意興闌珊地搭著英國商人的便船來到了英國，原本想再從英國回到法國，但是英國皇家學會的大老知道洪若翰來到了英國，馬上邀請他和撒瑪納札對峙。兩人一見面馬上開始對噴。雖然洪若翰曾到過中國，也清楚地知道清朝早已控制住台灣島，但18世紀沒有視頻、沒有網路，沒有辦法透過直接的證據反駁薩瑪納札的說法。另外一方面，薩瑪納札精心編織的謊言已經自成一個體系了，他甚至創造出了福爾摩沙文字，面對中國通洪若翰的質問，完全能對答如流。這恐怕是薩瑪納札和殷尼斯商討出來的結果。我們來看一下這個，這是撒瑪納札1704年出版的書中的一段，用撒瑪納札自創的福爾摩沙語翻譯基督教的主禱文。這一部分我是擷取自台灣大塊文化出版的《福爾摩沙變形記》，你可以注意到每一行詞都有英文、福爾摩沙文、福爾摩沙文的發音、與中文意思。換言之，撒瑪納札的福爾摩沙文雖然是編造的，但不是瞎編的，而是有一定發音、文法規則的，所以才能唸得出來。這是福爾摩沙文的字母表，最右邊的原字母，最左邊則是中文讀音，中間是羅馬字母的拼用法和福爾摩沙文的書寫法。雖然撒瑪納札挺聰明的，但應該還沒聰明到這個地步能獨自創立這套文字。事實上，據傳殷尼斯另請一位語言專家，和撒瑪納札一同完善這套文字系統。除此之外，這個詐騙集團編造的福爾摩沙謊言，其實也參考了當時歐洲最前沿的紀錄。例如，撒瑪納札的那本書就大量抄襲日耳曼地理學家伯恩哈杜斯·瓦倫紐斯(Bernhardus Varenius)在1649年出版的《日本和暹羅王朝紀實》中關於日本的記載。所以，這個福爾摩沙謊言其實是一個高知識份子組成的跨國詐騙集團。而年輕、又有語言才華的撒瑪納札，就是他們的騙人工具。
撒瑪納札的失敗
最終，撒瑪納札的書在18世紀的英國成了暢銷書，並被翻譯成多國文字。殷尼斯牧師也因為歸化了撒瑪納札有功，升官了，成了英國駐紮葡萄牙軍隊的總牧師。但撒瑪納札呢？他的書雖然暢銷，但他總共就得了12英鎊，可能絕大部份都給殷尼斯吃掉了。雖然撒瑪納札 還想繼續騙，但隨著殷尼斯升遷到葡萄牙去，這個詐騙集團逐漸瓦解，因為太多中國通出來質疑撒瑪納札所描述的福爾摩沙了。除了自創文字以外，撒瑪納札還畫了一份地圖。我們來看一下上面的撒瑪納札地圖。注意，這裡有個地名被標記為Tyouan(大員)，也就是西拉雅語轉變出來的「異邦人之地」的意思，即今天的台灣名稱的由來。但我們能在這份地圖上看到，東邊又有一個巨大的島被標記為福爾摩沙。換句話說，在撒瑪納札虛構的世界裡，台灣島和福爾摩沙並不是一座島，而是兩座不同的島。17世紀初以後，隨著荷蘭人殖民台灣，歐洲人已經很清楚當時東亞海域的地理了，但那些地圖和地理資訊在當時都是機密，在外流通不易，所以這個詐騙集團可能沒法取得最新的地圖。但對於皇家學會的知識份子來說，他們相對容易取得最新的地理信息。一比對就能知道撒瑪納札在胡編。對殷尼斯牧師而言，他就想透過這年輕人賺點快錢，升了官就拍拍屁股走人。但對撒瑪納札而言，他沒意識到自己一旦參與了這個騙人計畫，就得在異國他鄉裡獨自支撐那很容易被戳破的謊話。
撒瑪納札曾在書裡說，福爾摩沙島每年要向魔鬼祭祀，必須奉獻一萬八千名兒童獻祭，還說福爾摩沙的貴族會吃人肉。這段話最初引起歐洲知識分子對撒瑪納札強烈的同情。但是，當他的謊言逐漸被揭穿以後，同樣一批人便開始轉而對他冷嘲熱諷。1711年，一則廣告提到一部食人肉的希臘歌劇即將在倫敦上映，看似普通的廣告詞，但最後卻補了一句話，說食人肉的一幕將由來自福爾摩沙的撒瑪納札先生演出。這嘲諷可能是壓垮這位法國年輕人的最後一根稻草。最終，他在嘲笑聲中離開了倫敦。雖然還是嘗試繼續騙人維生，但撒瑪納札發現此舉已難以執行，於是他決定金盆洗手。後來，他很幸運地加入了出版行業，他的語言天賦也得到發揮，從事希伯來文與拉丁文的翻譯工作。後來還參與了地理學與世界史的撰寫工作。在那部世界史書中，撒瑪納札被分配到講東亞的地理與歷史，當他提到中國福建省的地理狀況時，撒瑪納札花了百分之八十在講澎湖島和福爾摩沙台灣，只有百分之二十在講福建其他城市。這是很不成比例的情況，當時作為福建省一部份的台灣島，面積甚至不到福建省的三分之一。但是得到的篇幅卻是福建的四倍之多。這是歐洲人認識台灣的起點，從一位可憐的騙子開始。
餘音
但話又說回來，撒瑪納札只是準確知道了歐洲上層的虛榮心罷了，在當時白人菁英的眼裡，東方無非就是專制、恐怖、血腥、需要被拯救的。撒瑪納札只是把他們不敢講出來的幻想，透過精緻的謊言故事表達了出來，滿足歐洲上層社會的虛榮心與好奇。這些對東方社會的幻想，雖然幾經批判，依然存在於歐美及其主流媒體統治的盟邦的幻想之中，直到21世紀的今天依然如此。